外頭下著雨,剛剛在新竹和外商代表談一份合約,現在趕著要回台北總公司主持會議,由於時間上有點緊迫,我請司機放膽下去開不必在乎超速罰單, 一向穩重著稱的的賓利車微微地從引擎發出沈重的低鳴,鏡面黑的車子在灰色的高速公路上急馳,如一顆黑色的砲彈,筆直地射入陰霾天色下的台北城。
我在筆電的資料裡又複習了財報上的幾個關鍵數字,對我這個住在公司的工作狂而言,會前準備簡直多此一舉,還有誰能比我更清楚公司的所有細節,現在唯一擔心的是,在會議上遲到,這犯了我做人最基本的守時原則,也因此使我情緒上有些心浮氣躁,以半開玩笑的口吻對司機說:『老王呀!假如等一下我開會沒遲到,你這個月薪水多加 20%』。
車子維持著高速進入交流道,老王雙手緊握方向盤,頭也不回的說:『老闆,建議你拉上安全帶,進入市區要鑽,車子等一下會左搖右晃!』
車子硬是闖入公車專用道,就在即將撞到公車後方保險桿的瞬間,老王從不可思議的安全島間隔中插隊回到一般道路,神乎奇技的開車技術終究還是得停在某個無法闖過的紅綠燈下,車與車之間的間隙擠滿了機車,繁忙的台北市交通在大雨中顯得更加壅擠,就在九十秒的紅燈停等中,氣氛突然整個安靜了下來,所有匆忙的氛圍瞬間沈澱了,原本望著窗外思考事情的我,漸漸注意到一個簡陋店面下的麵攤,發達的台北市充斥著現代化大樓建築,嶄新的大廈之間,偶爾存在著突兀的老房子,屋齡超過五十年,高度往往只有兩層樓,外人看來會以為他們是在用老邁的屋齡,等待建設公司的高價收購,但我們自己做建設開發的人很清楚,少數有些人的固執是不受金錢誘惑的,那座麵攤憑著本身的破舊,很自然地安在老屋的騎樓下。
我下意識伸手擦拭面前的車窗,企圖想看清楚麵攤後方的女老闆,無奈外頭的大雨不斷落下,她和麵攤的影像在淚痕似的雨滴裡,迷迷濛濛乎遠乎近,擦了幾下我放棄了,理智告訴我這是下雨天,我只好接受這樣一幅雨中即景,雨水不斷打在玻璃上,她,那位當年形塑今日我的那個她,卻逐漸從三十年前的回憶裡走近來,逐漸清晰,銳利。
那個女人和她的一座小麵攤,親切宛如母親的女人,總是冒著溫暖白霧蒸汽的麵攤,三十多年前了,她站在蒸氣白霧裡清瘦的身形,時常在我夢中出現。
當年,我剛考上台北的高中,從南部鄉下獨自一個人上來台北念書,台北這座大城對我而言是很陌生的,木訥寡言的我和同學處得並不熱絡,每天下課後就是趕著去修車廠打工,晚上回到家大約都是十一點以後的事了,工作到這麼晚難免肚子有點餓需要吃宵夜,還好巷口有個麵灘,價格便宜適合我這種學生,可能時間晚了,每次去都是我一個人,等我吃完這碗麵老闆娘也差不多要打烊了,去了幾次之後,她開始會主動找我聊天,正值收工時段的兩個人心情總是特別放鬆愉快,清澈的黑夜下,我們成為無話不談的好朋友,她偶爾會講台語,那濃重明確的南部口音,讓我感到特別親切,她的麵像她的台語口音很有家鄉味,對於出外的遊子,這麼一碗熱騰騰的切仔麵不只是填飽肚子,還安慰了思鄉的情愁。
我經常去她那邊吃切仔麵,日子久了,她會主動附送我一疊小菜,我不好意思收人家的好處,吃完麵會留下來陪她聊兩句,假如有別的客人在,我就幫忙端菜或是洗水槽裡的碗盤,日子一久,我們對彼此也就不見外了,每次吃麵我固定會去拿一疊小菜,她也很習慣我留下來幫她收麵攤打烊,男孩子比較有力氣,有我的幫忙,可以讓她輕鬆很多。
如今,她的模樣我已經有點模糊,也許是隔了太多年,但也或許是因為她留給我最深刻的意象,總是被鍋裡所騰出的熱氣所環繞。她的身材是削瘦的,領口附近突出的鎖骨說明了她的日子過得並不優裕,受惠於每天站在熱氣前,她的一張臉總是被蒸得白裡透紅水嫩細緻,一對靈動的大眼下,是微挺的鼻樑和總是輕聲細語的小嘴,從不施胭脂但依舊看得出是個出眾的美人。
她雖然大了我十五歲,但就像天下所有的男女關係,孤單的兩個人每天彼此關心問候,在這樣的日復一日的累積下,內心裡對彼此總有些不同的情愫悄悄發生,只是我們不願意去面對。
她的先生正在坐牢,他一直是混跡天涯的浪蕩子,當年她不顧家人反對和他私奔離開家鄉,現在的她已經沒有顏面再回去面對家人,當年私奔之際,母親流著淚奔出門外塞給了她一隻金手鐲,他入獄後,她就是靠著這隻手鐲頂下了麵攤,我到她的麵攤吃麵的第一天,她已經獨自靠麵攤養活了自己三年,當年的我還年輕,對她出自於人生無奈的孤獨沒有很深的體會,只能用自己離鄉背井的一點情懷去與她共鳴,也許對當時的她而言,這已經很足夠了。
我們的故事轉折點,是在我的一場病。